□刘庆祥
入住日照市的东夷小镇,之于我是一种机缘,恰如恍然之间落入寻觅多年的一个梦境。梦中,一只凤鸟引领下,玉琮、玉璧、玉璋、玉钺等玉器,鬶、甗袋足陶器,以及众多黑陶器物破土而出,在奇妙的星空中,闪烁着灿烂光芒向我飞来,在头顶上空盘旋,将我带入四千年前的东夷世界。
从事东夷文化研究已有多年,对日照的关注,从《日照地区龙山文化》一书开始。从书中看到,一群考古人,一锨一锨掘开这片古老的土地,匍匐地上,手持考古铲,层层剥去泥土沉积,用竹签剔除古物的泥污……尧王城、丹土、东海峪等多处遗址被发现。近百年间,数代人传承接续,揭示了一件件古物的本来面目,剖切出清晰的地表年轮,一扇尘封之门缓缓打开,一个沉睡的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。从此,中华土地上一个古老族裔——东夷,由远古向现世走来。据牛津大学《世界史便览》记载:“公元前2800年—前2000年的两城镇为亚洲最早的城市。”日照这个位于太平洋东岸的日光初照之地,举世瞩目。
中华民族历史天空中,飞翔着一只“圣鸟”。这个起源久远的故事,穿越《山海经》神话世界,流传到今天,这就是金乌负日的传说:在东海之外,大荒之谷,有一棵扶桑树,一个太阳归来,另一个太阳升起,它们皆由大鸟背负。这个故事,即是东夷人鸟图腾和太阳神崇拜的文化内核。历经数千年,是故事塑造了东夷人的信仰,还是信仰“风化”成了故事,已无从考究。
后世只知道,周朝“龙兴”以后,东夷人繁盛的太阳神祭祀变成祭天仪式,新的仪式中,太阳与月亮并峙,它们与星辰为伍,周人祭天、祭地、祭祖、祭谷物,开启多神崇拜,从此,华夏“龙”族走上政治舞台,“太阳神”陨落。属于东夷的那只背负太阳远行的金乌,向着天际飞去,一去不复返。
它去向何处呢?数千年之后,我入住福建上杭客家酒店,在酒店内畲族文化纪念馆,看见挂在墙壁上的凤鸟,方才得知,它仍然蛰伏在偏僻的山林。据说,与畲族的图腾一样,在各地少数民族地区,有许多凤鸟故事传说,不过它已是远去神鸟留下的影子。
考古发掘,打开了一个神秘世界,一只凤鸟破土而出,崛地而起,它飞翔的轨迹,印证出在夏朝以前,一个未入正典的故事曾经真实存在,揭开了属于东夷族的邦国时代面纱。
公元前5000年,一个鸟图腾族裔,把两只凤鸟拱卫的太阳图案雕刻在象牙器物上,东夷人为世界奉出第一尊“太阳神”。正如世界所有文明发展轨迹一样,神,作为当时最先进的文化,成为氏族部落融合的武器。
此后2000年,这只凤鸟蛰居东海,羽翼渐丰。他们的族群再次把“金乌负日图”雕刻在美玉上,“金乌负日图”为统一徽帜的政治集团。他们在盛大祭祀和厚葬习俗中,开启人牲与殉葬先河,用血腥昭示着,这个族群统治的酷烈与恐怖。
数百年间,他们在统一徽帜引领下,势力不断扩张,形成独具特色的龙山文化。在黄河流域,上至延安芦山峁、榆林的石峁,中有山西的陶寺、清凉寺,下至山东全境；在长江流域,上至成都平原的宝墩遗址,中有湖北的青龙泉、石家河,下至东南沿海广阔地域,势力覆盖整个黄河、长江流域。
在日照市,我拜谒了两城镇和尧王城,两座4000年前的城市,如今被称作龙山文化遗址。在通往两城镇遗址的路边,伫立着多个龙山文化典型器物雕塑,陶鬶、陶甗、鸟喙足陶鼎等等,无不表现出凤鸟文化特征,尤其袋足鬶、甗,都是生殖崇拜和强大生命力的象征。它们正从四千多年前走来,携带着民族文化基因,在这片土地上复活。我仿佛穿越到4000年前,一种情愫在身体里萌动,对身边器物的崇敬与膜拜油然而生。转眼再看,眼前的两城镇遗址已经被回填复耕,其上覆盖着桑园和田野。沧海桑田,我内心不由生出“逝者如斯夫”的慨叹。
尧王城,这是一座以“尧”命名的城市,仍然沉睡在尧王城等多个村庄的地下。通过考古,人们已经窥见它的面貌,却没敢惊扰这位圣人的长梦。我期待着,目睹“圣人”梦醒时的尊容。
资料显示:两城镇与丹土遗址出土的众多文物中,有大量代表东夷文化基因线索的玉器:玉琮、玉璧、玉钺、玉璇玑等,尤其“兽面”玉圭,其兽面图形由“金乌负日图”演化而来,属神权象征,当由王者持有。由此可以推定,日照地区曾经是龙山时期核心邦国之一的王城所在地。
在日照博物馆,陈列着大量酒器和酿酒器物,似乎仍可闻到穿越五千年的酒香。酒,在东夷的大小祭祀中不可或缺。东夷礼器中,玉璧象征太阳(埃及象形文字和甲骨文,“日”都是玉璧的形状),玉琮象征大地,王者作为鸟的化身,可以上天,也可立地,是贯通天地的使者、神的代理人；酒可醉人,它使人迷幻的功效,最早被视为神赐之物。重大活动中,祭祀必先饮酒,半醒半醉中寻神问命,以求神助,并借此决断世事、行止攻伐。
到日照,在这座太阳之城观日出,是由来已久的愿望。东夷小镇小住三天,无一晴日。清早日出时分,我来到了万平口海边,登上瞭望塔。只见海面薄雾茫茫,铅灰色的天际,横亘一缕银白,眼前浮现出一片幻境:随着一曲长歌响起,东方海面上一轮红日出现在大海波涛之上。弥漫的酒香中,伴随着打击乐器传出的节奏,一群头戴羽冠的男女,展开双臂,呈背负太阳的姿态,起伏飞翔,翩翩起舞,在他们共同托举下,太阳缓缓升起。
在这片“日出初光先照”之地,梦里都是太阳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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